July 5, 2015

《時時刻刻》

女性主義的交響詩
文/劉上琪(陽明醫學系 108s 級)


A woman’s whole life in a single day.
Just one day and in that day her whole life.

──The Hours

用三個女人的一天看女人的一生
《時時刻刻》所說的
就是這樣一個故事




關於意識流


在開始講述本文即將分享的作品《時時刻刻》之前,為了讓讀者能更深入地理解該作品的風格,我們先來了解「意識流」這個名詞。

「意識流」本來是心理學的名詞,後來在二十世紀初發展成一種寫作手法,多用於小說文體。當時,有一派小說家主張利用書中人物的主觀感受反映客觀事實,讓書中人物「自己形塑自己」,讓作者「退出小說」。因此,意識流小說常耗費長篇幅描繪人物的意識形態,以大量文字堆砌人物心裡的囈語,並善用各式各樣的意象具象化人物思維,刻意忽略劇情、行為或外在環境的形塑。意識流的代表小說家包含法國的馬賽爾.普魯斯特《追憶似水年華》、英國詹姆斯.喬伊斯《尤利西斯》、德語作家卡夫卡《變形記》、英國女性主義作家維吉尼亞.吳爾芙等。

由於本文討論的作品《時時刻刻》始終環繞著吳爾芙,在此節錄吳爾芙的作品《戴洛維夫人》與《自己的房間》,讓讀者更了解何謂意識流,也順道一窺吳爾芙的文字風格:

她看著花朵,看著晨霧瀰漫的樹和突鼻烏鴉飛起又落下,她一直看到彼得.華爾施:「在園子裡沉思啊?」──是那樣的嗎?「人物和花椰菜,我選人。」──是那樣嗎?他一定在某個早晨吃早餐時說過那樣一句話,那時他正走出屋外的台階。彼得.華爾施,他最近將從印度回來,是六月或七月?她忘記了,因為他的信件實在無趣;人們記得的是他的話語,他的眼睛,他的小刀,他的笑容,他怪戾的性情──多麼奇怪啊!當成千上萬的事都被徹底遺忘時,她唯一記得的是關於花椰菜的話。

──《戴洛維夫人》節錄

上述文字描述戴洛維夫人念起一位名叫彼得.華爾施的友人,像是讀心術般的透視她是如何想起他、又記得關於他的哪些片段。記憶的片段在這裡被一一拼湊,看似瑣碎,卻無處不透露兩人關係的蛛絲馬跡,讓讀者不自覺猜想:彼得.華爾施與戴洛維夫人之間,是過去的情人?是點頭之交?是遠房親戚?還是曾經有過節的複雜關係?而當一個人的心理狀態被這般細膩的描繪出來,也讓讀者不禁會心一笑:「當成千上萬的事都被徹底遺忘時,她唯一記得的是關於花椰菜的話。」像這種除了瑣事什麼都忘記了的回憶,不正是人人都有過的經驗?吳爾芙在此將這樣通俗的心理狀態自然地書寫下來,不禁令人莞爾。

我們再來看看一小段《自己的房間》節錄:

當我看到那隻曼克斯種的貓,停留在草坪中間時,我真覺得牠在問天,似乎若有所失,若有所詫異,我聽著別的一些談話,問著自己,何所失落,緣何詫異。為了解答那問題,我必須假想自己已置身戶外,溯洄過去,那時乃在大戰以前,在我眼前展現出另一次午餐會的景象,那是在距此並不太遠的一些房間中舉行的……

──《自己的房間》節錄

只是因為看到一隻孤單的流浪貓,便迸發出各式各樣的情緒,不僅臆測貓心裡在想什麼,甚至把自己加諸於貓的心情反推回自己身上,開始回溯過去的記憶。思緒在人與貓間來回,在現在與過去、現實與想像中穿梭,讓讀者在短暫的當下看到了豐盈的意識世界。

意識流包含許多藝術技巧,包含內心獨白、內心分析、時間聯想、時空的蒙太奇、以詩和音樂的意象比喻等等手法。有時候,因為文字過於跳躍,而陷入複雜的邏輯迴圈,對現代讀者而言其實並不好閱讀。但意識流深刻地剖析人物的內心世界,打破傳統小說停留在事件表象的敘事架構,取而代之的是雖破碎卻也是最直接的語言,這對讀者來說,無疑是種新穎而衝擊力十足的閱讀經驗。本文介紹的作品《時時刻刻》也使用了類似意識流的手法撰寫,但其文字更平易近人,後面的篇幅將有更詳細的相關介紹。


關於本書


原著小說的作者約翰.康寧漢

改編電影導演 Stephen Daldry。
《時時刻刻》為美國作家麥可.康寧漢的長篇小說作品,該書以作家維吉尼亞.吳爾芙的小說《戴洛維夫人》為腳本,串起三個時空三個女人的生命,並試圖以瑣碎的日常描繪當代女性的抑鬱與心理困境,多利用人物心境反映不同人對生命樣貌的不同想像。

書中的主角有三:1923 年的作家維吉尼亞.吳爾芙長期罹患憂鬱症,在養病的同時正構思著小說《戴洛維夫人》的開場;1949 年,蘿拉──一位二戰後的平凡家庭主婦──正讀著《戴洛維夫人》這本書;而生活於二十世紀的克勞麗莎.福瀚是位事業有成的出版界女強人,正著手籌備一位作家朋友的宴會。該書利用大量意識流的手法,細膩地形塑人物在特定時刻下對外界的觀察與心理感受,讓讀者細細體會書中人物每個當下的思緒所到之處,文字饒富趣味。

《時時刻刻》於 1999 年獲得福克納小說獎與美國普立茲文學獎,並於該年入圍國際 IMPAC 都柏林文學獎,當年的入圍者包含七位曾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。2002 年,史蒂芬.戴爾卓(Ste­phen Dal­dry)將本作品改編成同名電影《時時刻刻》,由梅莉.史翠普、茱莉安.摩爾與妮可.基嫚擔綱三位主角的演出。



故事架構賞析


時間向度的運用1:並行交錯的時空


電影與原著小說中,在故事的開頭,三位主角都要去買花

原著小說的目錄書影。故事中「戴洛維夫人」、「吳爾芙夫人」、「布朗夫人」交錯穿插。在此「戴洛維夫人」指的是二十世紀的克勞麗 莎
在閱讀本書前,許多人會疑惑:「三個不同時空的人,要如何彼此產生聯繫?」答案的關鍵,在於吳爾芙的著作《戴洛維夫人》一書。

《戴洛維夫人》的開頭如下:「戴洛維夫人說她會自己去買花。」

而《時時刻刻》中,關於克勞麗莎的開頭則是:「還有花要買。」

戴洛維夫人與克勞麗莎在故事一開始的行動是一模一樣的!在《時時刻刻》中,一開始,克勞麗莎也在一個清朗的早晨步出家門,準備親自去買花,為當天的晚宴做準備。原來,克勞麗莎即是戴洛維夫人的縮影,不僅兩人的名字相同(戴洛維夫人的全名為克勞麗莎.戴洛維)她的思緒與行為似乎將一步步走向與戴洛維夫人相同的命運。

這麼一來我們可以發現,在《時時刻刻》中,吳爾芙是作者、蘿拉是讀者、克勞麗莎成為了書中人物──三位生長在不同時空主角的命運,就這麼藉由《戴洛維夫人》一書串連起來了。康寧漢藉由「作者」、「讀者」、「書中人物」三位主角與三種觀點,相互輝映,娓娓道出他想向大眾傳達的價值觀。

由此看來,《時時刻刻》可說是「一部蘊含多重文本的小說」。「從結構設計上看,它收錄了三篇各自獨立的故事,被拆散成若干章節並彼此穿插,但這三個故事間又彼此有直接或間接的關聯。」1它的故事結構是非線性、是網狀的。故事的推展並行而進,在開頭,用第一人稱以吳爾芙準備投水自盡的場景作為序曲,並如絲綢般牽引出或獨立、或緊密連結的三個故事。三個篇章都環繞著女主人準備宴客的一天,只是各自在不同的時空下進行。

這般獨特的故事架構彰顯了作者康寧漢奇妙的巧思,這不僅是種創意,也是作者對於維吉尼亞.吳爾芙──這位偉大的女性主義作家──所致上萬分的敬意。事實上,就連「時時刻刻」的書名(The Hours)也是《戴洛維夫人》一書最原始的題目名。



時間向度的運用2:由小窺大


除了以並行交錯的方式娓娓道出三個女人的生活樣貌,《時時刻刻》還有一個特色:長達兩小時的電影、厚達三百多頁的小說,三個女人所經歷的時間,全都濃縮在「一天」的生活裡。

或許有人會問:「一天的時間長度能寫出什麼故事?」作者康寧漢就是有這樣的魔法:他以近似於意識流、但更平易近人的文字,具象化而細緻地描述腳色在特定情境下的思緒、情感波動與聯想;他放大了每個時間軸上的刻度,在「瞬間」的尺規上描述每個凝結時空下人物的思維,並以無數個被切片的時空,拼湊瑣碎日常成「一天」的時間向度,藉由看似瑣碎的一切窺探普世女人的一生。

不只聯繫了差距甚遠的三個時空,有條不紊地交錯敘述三個女人的故事,還能將生命的精華濃縮在一天的時間裡,時間的長度與廣度被最大限度地伸縮與運用。作者康寧漢突破性的嘗試,讓時間的向度在創作中出現了更多的可能性,令人驚豔,而這,都源自於他比常人更細膩、更深沉的人文觀察與感懷。


類比與翻轉


乍看之下,《時時刻刻》儼然是現代版的《戴洛維夫人》。然而,本書卻不僅止於一本純粹致敬與仿作,它的創意與巧思也不局限於手法。在《時時刻刻》中,吳爾芙因為再也無法忍受像個魁儡般,困於一個她痛恨的生活方式與生活環境;困於一個被照顧者、一個病人、一個女人的身分,終究選擇了死亡,她在給丈夫李奧納德的遺書中曾寫道:「我不認為誰的過往還能比我們曾經擁有的更快樂。」其後跳河自盡。而在克勞麗莎的故事中,被照顧者卻是身為男性的愛滋病患理查,最後執行死亡的也是他,他在死前對克勞麗莎說的最後一句話是:「我想不出還有誰能比我們倆更快樂。」

相似的情節、相似的人物關係,克勞麗莎的故事像是吳爾芙的鏡像,然而,腳色性別卻恰恰相反地錯置、翻轉,讓本書的結局以令人震撼的張力畫下句點。康寧漢就像是書中的吳爾芙,絞盡腦汁,構思該如何讓戴洛維夫人步向死亡:「她是否該死?又該如何死?」然而,康寧漢卻選擇了一條和吳爾芙迥然不同的路,一個令人出乎意料之外的結局。我記得,在看到理查跳下窗自殺的那一刻,心中除了難以止息的哀痛,還帶了一份錯愕與訝異,這份錯愕,卻在讀完本書後,在讀者心上留下更深沉而悠遠的餘韻。

我想,不論是時空的運用,亦或是更為大膽的劇情走向,都是《時時刻刻》這部作品最令人敬佩的地方。它不只是仿作,不只是對偉大作家的致敬,《時時刻刻》蘊含的是當代的文化與思維,是約翰.康寧漢用自己的雙眼詮釋出的女性世界,《時時刻刻》,是二十世紀末,屬於約翰.康寧漢個人獨創的女性交響詩。


節制的意識流手法


後現代的社會,逐漸傾向將文學通俗化,讓文學流通性更廣,也更為大眾接受與消費。然而,麥可.康寧漢卻有自己的堅持。秉持著對維吉尼亞.吳爾芙的偏愛,康寧漢以深度的人文觀察與關懷,配合意識流的手法,寫下了對生命存在之價值的困惑與探討。

然而,即使使用大量了使用意識流的敘事手法,本書依舊是二十世紀末的當代小說,大眾的閱讀習慣和接受度,與盛行意識流的二十世紀初早已不同。因此,康寧漢不像二十世紀初的許多意識流小說,因為遊走於現實與幻象,導致文字過於艱澀錯亂,反而以平易近人的方式,節制地描繪人物的思緒,搭配對於事物的細膩觀察,反映某個時刻當下的氛圍與人物狀態。

為了讓大家更具體地了解康寧漢的文字風格,以下節錄一小段劇情。節錄描述吳爾芙早晨起床,在洗手間梳洗,接下來準備開始構思《戴洛維夫人》的情景:

鏡子很危險,它有時會讓她看到與她的軀體吻合的陰暗氣團,有她的形體,不過站在後面,望著她,帶著卑鄙的眼神,及濕潤、無聲無息的呼吸。

她洗著臉,沒有看鏡子,今天早上當然不看,工作正在等著她,她也急著想開始工作,有如想參加已在樓下舉行的宴會般,一個充滿才子佳人的宴會,不過當然也會充滿某種比才子佳人更細緻的東西;某種神祕的金黃色的東西;一種意味深長的節慶火花,生命本身的火花,向絲綢般瑟瑟響著滑過潔亮的地板,在音樂中低聲談著秘密。她,維吉尼亞,可以是個穿著新禮服的女孩,正要下樓參加宴會,即將在樓梯口出現,清新而且充滿希望。不,她不會望向鏡子。她把臉洗完。

──《時時刻刻》節錄

在上述節錄中,吳爾芙的梳洗像是種儀式,她當下的心理狀態是陰沉抑鬱的,因此她不敢照鏡子,深怕早晨起床的那份充滿希望的清新感會在看到自身的「陰暗氣團」後瓦解。她將她的寫作工作視為一場盛宴,一種繽紛絢爛的過程。作者藉由火花、絲綢、禮服等精緻華美的物件,想像在這個清朗的早晨下,吳爾芙對即將開始的創作所抱持的態度。

康寧漢對於意識流手法恰如其分的拿捏,讓現代讀者能經歷新鮮的文字體驗,卻又不失閱讀的興致,甚至能不時對書中人物的情緒類比而感到心有戚戚;其細膩的人性刻畫與純熟的文字技巧,著實令人津津樂道。


故事內容賞析


身為女人


《時時刻刻》是個關於人的故事,也是個關於「女人」的故事。故事的中心圍繞著維吉尼亞.吳爾芙──一位才華洋溢卻受精神疾患所擾的女作家。

1917年,吳爾芙的丈夫李奧納德(Leo­nard Woolf)為了讓吳爾芙養病,帶著她搬遷到鄉間小鎮里奇滿(Rich­mond),同時成立了霍加斯出版社,協助出版吳爾芙的作品。然而,丈夫的善意成了一種禁錮:鄉間寧靜的生活並非吳爾芙所嚮往,在里奇滿,吳爾芙過地相當痛苦,在先生與僕人眼中,她就是位病人,必須「聽醫生的話」,按時休息、吃飯。在某個清晨,吳爾芙想出門散心,卻在後花園的小門與先生撞個正著。當時他們的對話是這樣的:

吳爾芙:「我去散步。」
李奧納德:「到哪?」
吳爾芙:「不遠。」
李奧納德:「我要是個清晨也能去散步的男人該有多幸福。」

就寢前蘿拉情緒不穩在廁所裡偷 哭,她的先生卻完全無法察覺
短短四句話,卻道出了吳爾芙身體的不自由和對生活、對家人的不安,也道出她的先生李奧納德一份嘲諷又無奈的「照顧者心態」。

此外,吳爾芙的同性戀人薇塔.維斯特(Vita Sackville-West)更曾以「你必須聽醫生的囑咐,你不可能來倫敦」為由而未邀請吳爾芙至她的晚宴2。吳爾芙渴望回到繁華與充斥著文化刺激的倫敦,但她「不被允許」──吳爾芙根本成了活在別人框架中的人偶。而來到 1949 年,二戰剛過的年代,蘿拉.布朗,這位平凡的家庭主婦,有著體貼溫柔的丈夫和純真可愛的兒子,家庭生活看似美滿和諧。一切都是那樣美滿,但──就是少了些什麼。

在蘿拉丈夫生日的早晨──同樣平凡──蘿拉的鄰居朋友凱蒂恰巧來訪。她檢視著蘿拉親手做的、那個有點粗糙的生日蛋糕,下了一句評論:「What­e­ver you do, he is go­ing to say it’s won­der­ful.」短短一句評論,也同樣一語中的地道出蘿拉當前的生命腳色。對,她就是個她人眼中理想的「腳色」,一個先生眼中美麗、溫柔、賢慧的妻子。而另一段對話是這樣的:

蘿拉:「這些男人很了不起,是嗎?你絕對可以這麼說,他們從戰場凱旋歸來,他們值得擁有不是嗎?他們受了那麼多苦。」
凱蒂:「什麼?他們值得?」
蘿拉:「呃,我不知道,或許是我們。」

在蘿拉的朋友凱蒂的眼中,受惠的是妻子們;幸福的是妻子們;而「擁有」的,也是妻子們。好像這份恩惠是所有女子應該憧憬的一樣;好像這份幸福是人類最理想的樣貌一樣。畢竟,擁有一位體貼的丈夫和健康可愛的兒子,誰不會羨慕?對蘿拉和吳爾芙來說,他們都是為別人而活的腳色,他們過著富裕的物質生活,有著關心他們的家人,他們應該感激。「他們不可能不感激。」《時時刻刻》在美好的生活型態中插入極其衝突的雜訊,細膩刻劃女人被禁錮的空虛與無奈。正如《戴洛維夫人》的開頭一般:「A wo­man’s whole life in a sin­gle day. Just one day and in that day her whole life.」



性別之外


雖說《時時刻刻》是個關於女人的故事,它同時,也是個關於「人」的故事。在戴洛維夫人的段落中,如前面曾提及的,性別腳色被翻轉了。照顧者成了克勞麗莎,而被照顧者則是罹患愛滋的詩人理查。事實上,理查在他的生命中,很早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動力,她是為了克勞麗莎而活的。他曾對克勞麗莎說過:

“Would you be angry if I died? ”
“Who is this party for? ”
“I think I’m staying alive to satisfy you.”

平靜的語氣,卻句句如聲嘶力竭的疲憊吶喊,想逃離「活著」這個牢籠,卻怎麼也沒有勇氣執行──只因為所愛的人與太多難以輕易切斷的關係。故事到了這裡,已經拋掉了性別的框架,它探討的範疇,已經延伸到所有活著的人都在面對的問題:我們是否一直為別人而活?我們是否曾經有權力完全不受他人軟性或硬性、自覺或不自覺的控制?我們是否真正靠自己的意志做過決定?

但事實上,為別人而活的不只是吳爾芙,也不只是理查。在那些表面上的主動與被動關係裡,二者根本是相互牽制的。就如同理查曾告訴克勞麗莎:「Your life is so tri­vial. You are so tri­vial.」在克勞麗莎日復一日照顧他的歲月裡,克勞麗莎何嘗不是被綑綁了?而同樣的,李奧納德不也是?他為了吳爾芙放下一切,帶她到里奇蒙養病,為她創立一間出版社,這一切,也都是為了他人,而非自己。因此,理查最終選擇了死亡,他告訴克勞麗莎:「人們為彼此活著,全都得留到我死後,你才會為自己著想。」或許,這也是為何吳爾芙一定要讓《戴洛維夫人》的結局有人死去的原因吧。

但回到頭來,生命之所以有意義,正是因為我們願意為所愛的人而活,但那份「為了」該有多強烈才適切?到了什麼樣的程度,會讓愛與親密關係枯萎成空虛與孤寂?對自我對他人的意志,又該如何取捨,才能將傷害降到最低?這或許是每個人一輩子都在嘗試解開的問題。

我一直很喜歡故事中理查墜樓自殺前的橋段,當時,他坐在窗前,平靜而充滿愛意地對著克勞麗莎說道:「那時候你才18歲,也許我19歲。在那之前我從來沒見過那麼美的東西,在清晨,你睡眼矇矓的從玻璃門走出來。那是每個人都會經歷最普通的清晨。」

“Someone has to die in order that the rest of us should value life more. It’s contrast.”

──Verginia Woolf

生命裡最真實的幸福,還會是什麼樣貌?

理査在跳樓前向克勞麗莎說的最後一句話:「沒有人能像曾經的我們一樣那麼快樂。」和吳爾芙當年留給先生的遺書相同。


電影賞析:重奏與變奏的美學


小說的文字細膩而淡雅,當文字轉成影像,成為電影時,又展現出另一種美感。

「人生,絕大多數的年歲都在吃喝拉撒中重複度過:重複,所以單調;單調,所以才想變化;變化才有創作,才有藝術但也可能是更大的誤解和寂寞。凡人在重覆的歲月章節中虛耗,藝術家則在重複中看破人生邏輯,在重複的流動中,擷取生命精華,點出重複中也可以不一樣的變奏主題。」

導演史蒂芬.戴爾卓(Ste­phen Dal­dry)便抓住了生命這種重奏與變奏的性質,道出《時時刻刻》中三個女人的故事。三個女人的生活步調有身為女人亙久不變的相似,卻也有各自不同的性格與不同的遭遇;在內容上,三段故事有許多隱喻般相似的情節,但他們面對死亡不同的態度,卻也使得三個不同時空的生命空間有了不同的走向。故事高度重複的情節裡,被加入了許多變奏,為單調的生活情節創造悠遠綿長的波瀾。

除了在情節上安排相互穿插相似畫面的巧思,本片的背景音樂也相當用心。本片配樂由極簡主義的配樂家飛利浦.葛拉斯(Phi­lip Glass)編曲,全片只用同一首配樂不斷播放。「以簡單的音符與固定的節奏持續又穩定地反覆彈奏,就在外貌相似的反覆過程中,創作者同時也融入新的旋律和情感,在細微的變奏和變化中,音樂像流水,像時間一樣從手指縫隙中溜走。形式的相近讓一切彷彿在原點徘徊,逝去的時間線和感動,卻讓人在模糊的印象中彷彿撞見了單純簡潔的美。」恰恰呼應了《時時刻刻》重奏與變奏相互襯托的美學。

不論從視覺或聽覺來看,《時時刻刻》的改編電影都不愧為是一部經典佳作,影像或許沒有辦法和小說文字一樣細膩刻劃情感與思緒,卻能搭配聽覺,創造文字所無法具像化的視覺美學。不論是原著小說或改編電影,能讓讀者與觀影者以不同的角度欣賞《時時刻刻》這部作品,都是值得一再咀嚼回味的藝術成就。


Footnotes

  1. 摘自評論〈絕對値得一讀的心靈奇書〉,張復先

  2. 吳爾芙可說是一位公開的同性戀者,她的一生除了以李奧納德為丈夫外,同時與女子薇塔.維斯特長年維持著穩固的伴侶關係。相較之下,她與李奧納德之間的的情愫更多是「夥伴關係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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